一木青一

【第二十章】

曾信然永远记得新历38年二月十四日那天。

废弃的医院大楼彻底变成了一片废墟，断井残垣般的景象向世人展示着这里曾经发生过怎样惨烈的事件。在一切静止后整整五分钟，没有人说一句话，现场一片死寂。口鼻呼出水汽的颜色都是死一般的惨白，在空中绽出不规则的图案，就像是放在墓前时日久了逐渐腐败了的白花，刺目的颜色带着扎进骨头的凉意，让所有人静默。

他们不敢说话，仿佛只要他们不说话，眼前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境；仿佛只要他们不说话不思考，那个残酷的答案就不会血淋淋的蹿进他们的脑袋；仿佛只要他们不说话，所有的事情都还有希望。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望着眼前的一切，气氛沉寂，与其说是在等待，还不如说是在祭奠。

直到张佳乐发出一声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般凄厉的惨叫刀子一样划破了伪装的寂静，呆立不动的哨兵这才从各种情绪中出来，距离张佳乐最近的哨兵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拦住他。

“放我进去！！放我进去！！”

曽信然含着泪，“您不能进去！我们会派人进到大楼内进行地毯式的搜索，但是您绝对不能进去！”

张佳乐吼道：“我要进去！他是我的哨兵我当然要进去！”

“您不是！”曽信然吼回去，“如果您是，我们当然会让您进去，因为您跟孙哲平少将享有一个连接您可以帮助我们找到孙哲平上将！可是您不是！您没有跟孙哲平上将结合，您什么忙都帮不上！”

张佳乐停住了挣扎，像是忽然被抽空了力气一样跌坐在地上。

是啊，他们没有结合，他什么忙都帮不上，他什么都做不了……

为什么他们没有结合！为什么他什么忙都帮不上！为什么他什么都做不了！

张佳乐从来都没有像这样痛恨过自己的无能。

这个冬末真的好冷，冷得他抱紧了自己还是冻得发抖。

邹远见状走过去将张佳乐抱住，刚刚开始做精神引导就被张佳乐的精神屏障给震得差点摔倒在地上。

恐惧，后悔，愤怒。

邹远在张佳乐的精神屏障内感觉到的三种情绪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年轻的向导捂住口鼻，被张佳乐的情绪影响到，邹远差点因承受不住而吐了出来，肺部和胃部似乎都还能感觉到刚才被张佳乐强烈的情绪压迫的不适感。

到底有多害怕，恐惧的情绪才会凝重至此。

到底有多喜欢那个人，在看到眼前的一切时才会恐惧至此。

实力不济的邹远没有办法缓和张佳乐的情绪，只得跪在地上抱住他，至少这样，不会让张佳乐觉得那么冷。

脑中一片空白，思绪全部混乱。

张佳乐平生第一次怕成这样。

孙哲平会没事的，会没事的……他那么强，百花军区第一哨兵啊！他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可是……可是刚才那个爆炸太厉害，楼都塌了……他……不会有事吧……他出了事怎么办……

不对不对……他会没事的！他一定会没事的！

截然相反的两个想法在他的脑中撞击着，一下一下，撞得他眼冒金星头痛欲裂。如此这般自我反驳着，如此这般期待等候着，如此这般害怕颤抖着。

直到进入大楼搜索的人驾着一个人出来，张佳乐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猛地站了起来。

是他！！

不对……怎么不是军服……

不是他……为什么不是他……

曽信然走到我面前干什么……手里拿的什么……

礼盒？戒指？

为什么我的手在抖……

曽信然你在说什么？

孙哲平尸首无存只留下这个……

什么叫做尸首无存？这个词什么意思？你们为什么没有把他带出来？他人呢？

你们为什么在哭？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咦？我的脸怎么湿了？这是什么？眼泪？

邹远望着一脸呆滞满面泪水的张佳乐心中难受，他尊敬的前辈傻傻地捧着找回来的戒指盒，里面的对戒已经满是划痕，捧着盒子的手一直在抖，泪水大滴大滴的落到镶嵌在戒指的钻石上。

“前辈……”邹远帮着张佳乐握紧了拿着礼盒的手，他毫不怀疑下一秒张佳乐就会因为痛苦昏厥过去。

曽信然默然将搜寻到的“蝴蝶效应”组织幸存的人送到战友那里，对着这样的张佳乐他一句话也说不出，低垂着头看着张佳乐的脚尖，许久憋出一句颤抖到音色都变了的“抱歉”。

“为什么要跟我说抱歉？”受到巨大打击的张佳乐很是茫然的看过去。

邹远咬咬唇，虽然知道这很残忍但还是选择了这么做，他咬着张佳乐的肩膀像是想要摇醒眼前的人，“前辈！”他哭着大声说，“你不能这样！孙哲平少将他牺牲了！你要接受这个现实！”

“邹远中尉！”曽信然不满地吼道，也已经哭得不能自已。

“他必须接受这个现实！”邹远说，“我也知道现在说这个太伤人，可是难道你要张佳乐前辈一辈子这样糊涂下去么？”他说完又开始摇张佳乐，“前辈你要振作起来！你一定要振作起来！你必须接受已经发生的一切！孙哲平少将牺牲了！牺牲了！”

“…………”张佳乐看着邹远默然不语，许久，他的身体狠狠抖了一下，然后喉咙里发出一声极细的呜咽。呜咽声越来越大，一声一声，像是终于放弃了忍耐悲痛放弃了逃避现实一样，终于演变成震天动地的哀嚎。

从胸口处蔓延开来的疼痛随着心脏的跳动越演越烈，泪眼迷蒙中张佳乐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为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大孙会离开我？

为什么这个世界上又留下我一个人？

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与他结合，让连接断开的痛楚直接痛死我？

为什么……

他的视线不经意间移到了被揪出来的组织的成员身上。向导本来被悲哀淹没的眼神瞬间变得狠戾起来。

为什么大孙死了，你还活着！！！！

注意到这点的邹远立刻挡住张佳乐的视线，“前辈你要冷静前辈——”

没用的，太晚了。

组织的成员哼都没哼一声，身体像停留在岸上的鱼一样颤抖了一下，七窍开始流血的时候，人都已经死了。

邹远倒吸一口凉气。

他知道向导在受到巨大刺激的时候可以将人的大脑打成一团脑浆，但是他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太可怕了……这太可怕了……

而张佳乐，则在做完这一切后，昏倒在邹远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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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佳乐醒来的时候是在塔的25层。

这里是关押因连结断掉或者其他类似的原因而精神失常的“不正常的向导”的地方。

满眼惨白的颜色没有给张佳乐带来什么触动，他维持着睁开眼的姿势直到塔的工作人员进屋来给他做各项检查。张佳乐像个没有生命的娃娃一样由着他们检查，眼神空洞，不说一字。等到人走光了又躺在床上，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各种精致的食物流水一样送过来，他一口没吃。如此这样三天过后，邹远被派进来安抚他，可是负责安抚的人差点被张佳乐拖入精神屏障震晕过去。临走的时候，他将遗落在爆炸现场的戒指盒放到张佳乐手边。

张佳乐盯着那个盒子看了很久，将里面的戒指拿出来，把属于自己的那只戴上，另一只则握在手心里，唇吻上了握着戒指的手。失去了哨兵的向导将自己团成虾米一样，终于低声啜泣了起来。

又是一个三天过后，百花塔宣布，原百花塔哨兵登记处处长孙哲平，在抓捕向导贩卖组织成员的过程中遭到反抗，罪犯引燃炸药引起废弃医院大楼坍塌，孙哲平少将下落不明。

张佳乐从邹远那里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终于开口说话，“下落不明……”

邹远担心地点点头，“雷霆那边得到了消息，肖时钦上将来信说，据他的推测如果孙哲平上将真的尸骨无存，不会连象征处长的徽章都找不到。戒指盒既然都能在爆炸中存留下来，特质的徽章肯定也能保留下来。所以唯一的结论是，孙哲平少将人还在，只是不知道去了哪里。不过可惜，徽章上虽然装有无线定位装置，但是我们到现在都没有找到孙哲平少将的踪迹。”

张佳乐揪紧膝盖处衣料的手颤了颤，“如果……如果他活着……他人……现在会在哪里？”

“这个我们也没法推断……”邹远摇摇头，“不过如果孙哲平少将真的还活着，估计在哪里养伤吧！等他伤好了，一定会回来的。”他说着望向窗外，“塔那里，似乎在找哨兵登记处处长的接班人，不过很难，因为孙哲平少将，实在是太优秀了。”

张佳乐不知在想着什么，出着神说道：“当然，没有人能比得过他。”说完，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一样一把握紧邹远的手，“你说塔在找大孙的接班人？塔没有说派人去找大孙么？？”

邹远低下头，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情一样很是愧疚的样子，“我有说过，不过塔主的意思，是想先找到接班人稳定百花的局势，然后再——”

“这是什么话！”张佳乐站起来，愤怒地大声说道：“大孙的生死他们就不管了吗？”

“前辈……”邹远刚想要安慰，屋内摄像头的喇叭传来催促的声音，示意今天见面的时间到了。无奈的邹远又赶紧安慰了几句，这才忧心忡忡地离开屋子。

有鸽子从窗前飞过，被铁条封住的窗户遮住了大半的视线。

张佳乐走到窗前，伸出手指从窗面划过。中指上的戒指丑陋破旧，另一只被绳子串起挂在脖子上的也是如此。张佳乐隔着衣服握紧了那枚戒指，覆住玻璃的手慢慢圈起，他一拳打在玻璃上，鲜红的液体从指缝间留下。

仿佛已经疯魔的向导掏出胸前被捂得温热的戒指，爱恋的吻上它，喃喃道：“等我，大孙，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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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塔二十层塔主专用会议室。

“真的没有找到有能力接替孙哲平少将的人？”中年的塔主一脸愁色，“学园那里有没有优秀的孩子？”

“唐昊的成绩很出色，不过性子还是浮躁些，年轻人嘛！而且孙哲平和张佳乐两位接手处长，已经引发了一些问题和言论，所以，我建议还是提拔一些有经验有军功的士兵。”副塔主建议道。

塔主摘下眼镜，叹了口气，说出了这几天很多人在心中感慨的话，“幸好张佳乐还没有跟孙哲平结合，不然连结断掉的痛苦恐怕会让我们在失去哨兵登记处处长的同时，失去一位优秀的向导登记处处长。”

敲门声响起，来人在得到批准后，一脸喜色走进了会议室。

“好消息，塔主，副塔主，”他说着将一份资料递给百花塔塔主，“蓝雨军区那里同意调于峰少将来百花军区！”

“于峰？”百花塔塔主很惊讶，“那么优秀的哨兵！蓝雨那里竟然舍得放手？”

副塔主想了想，说：“蓝雨军区有喻文州和黄少天两位上将坐镇，蓝雨的新人卢瀚文又十分出挑，恐怕是于峰少将觉得在蓝雨难有发展的空间，才主动提出调任的吧？”

来人点头，“是的，是于峰少将主动提出的！”

百花塔塔主松了一口气，“如此便好！”

副塔主刚要应和，会议室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不好了塔主！”曽信然闯进来气喘吁吁道，“张佳乐上校要闯出塔！”

“什么！！”

会议室里的人顿时坐不住了，跟着曽信然往一层跑。

“他人怎么从25层出来的！”

曽信然一边跑一边解释，“邹远中尉去探望的时候被张佳乐上校将他拖入精神屏障震晕。张佳乐上校藏起了用餐的刀子低着邹远的脖子让监视人员开了门。在门外等候的工作人员中有哨兵，被张佳乐上校的精神投射操控对队友动了武，张佳乐上校趁乱逃了出来，路上还震晕了一个哨兵夺了他的枪。”

“没人拦住他么？塔的其他哨兵呢？”

“张佳乐上校没有用中和剂，还特意饮用了酒水让他的信息素味道变得浓烈，”曽信然说着有些脸红，“不少毛躁的哨兵闻到那个味道控制不住开始对其他哨兵动手了。”

塔主默然。

一个没有结合的向导，浓烈的信息素，这些都会让哨兵产生独占欲和领地占有意识，在这种信息素的影响下，哨兵都会将他所在的地方视为自己的领地，领地内的其他哨兵，无论是谁，都会被视为闯入自己领地的敌人。

张佳乐正是利用这点让对他产生占有欲的哨兵们“自相残杀”，自己顺利脱身。

曽信然看到张佳乐的时候，士兵们中的普通人已经将塔的一层大门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住，张佳乐一手握着枪淡定地看着塔主等人过来。

“张佳乐上校！”气急败坏地塔主吼道，“把枪放下！”

张佳乐勾起一边嘴角，“我放下枪，你放我走？”

“开什么玩笑！”

“不是玩笑，”被围住的人一拉保险栓，将枪口抵在自己的太阳穴上，“如果我死在这里，外面会怎么想？塔里的哨兵会怎么做？”

开玩笑！

塔主额上的冷汗扑簌簌往下落。

要是他死在这里，目睹向导死去的哨兵还不得暴动！

“要么，放我出去，要么，我死在这里。”张佳乐说话时的表情很平静，“选择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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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郊区外，卸下了手环的张佳乐一路跑出到军区边界线。在踏上新的旅程时，张佳乐回头望了一眼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百花军区，伸手握紧了胸前的戒指，耳畔响起了孙哲平对自己说过的最不像情话但也是最动听的情话。

“脾气这么坏的向导，我也就只能受得了你一个。”

飒飒的冷风吹得张佳乐绛红色的军服猎猎作响，他将外衣脱下丢掉，换上准备好的黑色风衣，手枪被小心地收好。张佳乐将经历过的所有的事情和弄乱自己思路的一切打成包裹抗在肩上，大步往前。

“等我，大孙。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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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次以后，张佳乐踏上了万里寻夫的旅程。

全文完。

我开玩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