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木青一

【第二章】

张佳乐翻了个身，高级蚕丝被轻柔的触感让他舒服地蹭了蹭枕头，难得睡得这么踏实，他决定再赖一会儿床。

唔……好舒服……被褥那么软，空气里都带着香味儿……

等等！香味！！！

窜入鼻尖的香气让他瞬间停止了所有动作。

怎么回事？

这里不是自己家！

没有屋子里陈旧腐朽潮湿的味道，没有从屋外飘进来的菜贩嘹亮的叫卖声，没有隔壁总是打架的夫妻摔家具的声音，和楼上总喜欢插着耳机跳街舞的孩子制造出来的仿佛要将地板蹋裂的声响。

张佳乐全身僵住，抓着被单的指尖微微颤动。

我这是？死了？在天国？？

经过一番激烈的心理斗争，张佳乐终于缓慢地睁开一只眼，在确定这里还是人间之后，才睁开另一只。视线从枣红色的天鹅绒窗帘移向床边茶几上放置的金色滚边的瓷质茶具，茶具边放着两碟精致的点心，看着就知道好吃。

……我这是……做梦？？？？

张佳乐一动也不敢动，仿佛他一动眼前一切美好的东西就会跟从中间击碎的玻璃窗一样呼啦啦落得满地都是却再也拼不起来。他眨了眨眼睛，脑中一片混乱，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

直到厚重的红木门被人打开，来人用一把温和的男中音说了句“醒了”，他才如梦初醒般慢慢坐起来，还小心翼翼地挪了挪被子，生怕这些跟婴儿肌肤一样细滑的面料被自己一个不小心扯破了。

四十岁出头的男人带着温和的笑意在张佳乐身旁坐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像进入温水浴盆一样舒适的感觉让张佳乐瞬间放松下来。男人在感觉到张佳乐的情绪变得稳定后，推了推金丝边眼镜开始说话，那语气像极了一个嘱咐着马上要出嫁的女儿的父亲。

“如果我得到的资料没错，你叫张佳乐，是吧？”

张佳乐点头，“是的。”

男人微笑，“这里是百花塔，我相信你一定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塔？”张佳乐环顾四周，想起了失去意识之前发生的事情，“那，你们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我很荣幸的告诉你，你是一个向导，只是才刚刚觉醒，各方面都还不稳定，所以你手腕上的手环请不要拆下来，方便我们对你进行保护。”

好像是知道这些话的信息量有多大一样，男人体贴的停下了话头，留时间给张佳乐消化。

张佳乐愣住。

张佳乐长大了嘴。

张佳乐……张佳乐捂住了脸……

……大叔……你敢不敢用这么淡定的语气说出这么重磅的消息，这他娘的简直就像是和着《最炫民族风》的调子跳华尔兹一样，节奏很动感，动作很舒缓，但是极其不搭调啊！！！

捂住脸的张佳乐听完了男人接下来的话，接着穿好塔准备的制服跟着男人——现任百花塔向导登记处处长——做了身体检查、拍摄证件照、资料登记确认等等事情之后，终于又被送回了塔给自己安排的房间。

洗了个热水澡之后，张佳乐裹着浴袍站在落地窗前。这里是塔的15层，所有未结合向导的居所。落地窗外的世界看起来是那么广阔，这里一方小小的天地显得是如此的萧索。

张佳乐的指尖划过特质的玻璃，他将额头贴了上去，深呼了一口气，胸中的烦闷却没有半点消弭。

他是一个向导，他必须来到塔，然后听从塔的分配去见与自己相容的一个或者几个哨兵，从他们之中挑一个自己喜欢的，与他结合，然后成为他的附属品，一辈子。

这是这个时代每一个向导的宿命。

C国是一个多民族多文化结合的国家，三百多年前建国的时候按照不同的文化和风俗习惯将该国分成各个军区，进行地方自治以促进经济力量的发展。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各军区之间因为文化的差异还有资源的争夺摩擦不断。

150多年前，因为一次水源的争夺引发了两个相邻军区边境居民的一次小型暴动，这场暴动导火线一样的点燃了百年战争的战火。自此，军区之间大大小小的战争不断，更有早就互看不顺眼的没找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直接开了火。中央塔早就成了众矢之的，对中央塔首长之位虎视眈眈的各军区塔塔主巴不得中央的人前来搀和然后他们好将其一网打尽。

这场持续了百年的战争直接导致了各军区人口剧减，作为最主要的战力的哨兵和向导自然是首当其冲的为捍卫“军区的尊严”牺牲了大半。

如果只是这样倒也罢了。更为严重的是，各军区参谋长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削减敌对军区向导人口数量的”军事战略方针。这毫无疑问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一本万利。

因为相较于哨兵，体制方面跟普通人差不多的向导更容易猎杀。对于已经结合的哨兵来说，杀掉他的向导足以让哨兵痛苦的疯掉，绝大多数失去向导的哨兵都会因忍不住痛苦而自杀，甚至会失去理智对身边的战友施以暴力，剩下的则会彻底失去战斗的能力。

而猎杀没有结合的向导，同样会导致敌对军区的战力削弱。

哨兵和向导结合后，双方的能力都会得到进一步的提升和巩固不说，更为重要的是，请你永远不要忽视向导的能力。一个强大的向导可以给敌人释放“错乱”的精神投射，当你看到你的战友忽然将枪口调转方向朝着你开火的时候那就已经晚了。特别是有些向导在强大的精神刺激下甚至可以直接将人的大脑打成一团脑浆，虽然他也会很痛苦但这远比失去性命好得多。

而且哨兵需要向导，这是刻在哨兵基因里的东西，谁都没办法抑制这种渴求。哨兵的五感太过优越，在觉醒最初，因为听觉嗅觉等等极度发达，而他们又做不到很好的调整自己的感官，感知过载的痛苦让他们的耳朵、大脑甚至身体的每一处都感到极其的不适。

就算是拥有强大自控力的哨兵也需要向导的抚慰，因为他们无法做到将自己的感官调整到最好，如果没有白噪音或者流水隔绝器之类的东西，他们甚至无法睡一个安慰的午觉。

而向导能做到的恰恰就是哨兵最需要的。没有向导的哨兵几乎无法与已经结合的哨兵相较（这个几乎专指C国第一哨兵）。

正是因为以上种种原因，猎杀敌对军区向导的计划在百年战争之时一直进行着。直到战争结束前的半年，各军区被提交上来的数字震惊了——向导的数量远远达不到哨兵的需求量，甚至向导的出生率都在逐年锐减。

这对每一个军区甚至每一个国家来说这都是一个糟透了的消息。

没有向导的安抚哨兵无法发挥应有的实力，而哨兵又是各军区军事力量的重心和中心，再这么打下去那简直就是要拼个鱼死网破的节奏。虽然不想就此便宜的对手，但是他们更不想自己就此玉石俱焚。

于是各军区首脑紧急集合首都塔，两个月不到就达成了协议——停止全部战争，保护各军区的向导。其效率之高直至今都未能打破。

协议达成后的13年中，各军区纷纷建立起塔。并在制度完善的第十三年确立了新的纪年——以战争结束后的第十三年为新历元年。

各军区在完善后的制度中有一项达成了共识：将向导集中起来统一管理，一是为了军事力量的保证，能让向导和哨兵进行更为稳妥的结合；再就是，因为向导数量的锐减，向导贩卖组织也日渐活跃起来。

这也是为什么张佳乐虽然不甘心，但两厢抉择他也会选择呆在塔里的原因。

在这里也许他的自由被极大的限制了，但是好歹他还被人视为一个向导。而在那些向导贩卖组织的眼中，他就是一个没有任何思想没有任何感情的商品。

他抬起眼再次环顾四周，华丽讲究的一栋一梁显示了国家对向导的态度，可是他却开心不起来。

富足的生活资源，让人尊敬的身份，被人保护被人珍惜。

这些都是他从前做梦都想要的。

虽然很不好意思，但张佳乐不得不承认，他对哨兵的憎恶绝大部分都是因为嫉妒。嫉妒他们与生俱来的优势，嫉妒他们可以拥有被人仰视的地位，嫉妒他们可以坐享一切优质的东西。他甚至能够预见到，自己如果觉醒成了哨兵，也会跟他们一样连漠然的表情都会带着浓浓的优越感。

正是因为他什么都没有，而哨兵们却生来拥有这些对他们而言“理所应当”属于他们的东西，所以才嫉妒，也所以才厌恶。

什么人人生而平等，什么每个人生来都有着被人尊重的权利，什么灵魂是高贵的人便是高贵的。现实将这些箴言悉数打破，就像是在大庭广众面前扒光你的衣服一样剥去所有用来伪装、遮盖你一无所有的事实的外表，然后将你的贫穷和无能赤裸摆在显眼的位置由人轻贱嘲笑和唾骂。

能够在这些蔑视鄙夷的目光中坦诚的承认自己现在的无能并为真正开始未来为之努力的人，是为数极少的成功者。

张佳乐不是成功者，他现在甚至能够触碰到自己内心那些被忽视许久的黑暗的东西。巨大的变故之下他开始承认过去的他对自己人生的不负责。每次打工回家都说要努力学点什么来创造一个多少好看些的未来，但是带着一身的疲惫回到简陋的住处，他只想躺在床上进入梦乡，然后用“没有时间”“我实在是太累了”来作为借口麻痹自己的神经。

说什么“我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但能够选择自己的将来”，道理说得好听他却一次都没有履行过。

而现在，他连选择自己的将来的机会都被剥夺了大半。

张佳乐微微动了动摊开手指的右手，空落落的手心什么都没有，这让他心底里涌出的“一无所有”的失落感越发汹涌的袭击着自己的神经。

不行！！这样不行！！！！！

张佳乐狠狠地甩了甩头，想把这些消极的情绪甩出自己的脑海。这成功让他清醒了几分。伸出手按了按发痛的太阳穴，在屋子里转了几圈，终于选择坐到电脑旁，打算看点什么转移转移注意力。谁料一登陆微博就被汹涌澎湃的艾特评论好友申请给轮了一遍。

他惊讶的发现自己的头像边多了一个金光闪烁的V，头像也从一个咧着嘴笑的蜡笔小新变成了刚才去照的证件照。

不得不说的是，在证件照普遍坑爹的时代，张佳乐的这张真的可谓是良心之作。照片上的青年白皙俊秀，扎在脑后的头发留了几缕贴着细长的颈伏在肩上，端的是眉清目秀唇红齿白。

照片下一行小字：百花军区向导，张佳乐。

他忽然就明白了。

这是百花塔的官方微博公开宣布又发现一名向导，并将照片、姓名等简单的个人信息向公众公开，以便公众监督塔的工作，不让踏落上“专治、自私”的恶名，同时也将张佳乐的私人微博也做了修改。

正是因为这条微博还有那张坑爹程度为零的照片导致一群没结合的哨兵们如狼似虎地奔赴张佳乐的微博，然后各种没节操的求勾搭求认识甚至有些思想开放的直接就是求结合。

百花学园里，抱着手机刷微博的孙哲平看着那些露骨的留言直接摔了手机。围绕在他身边的低气压让瘦弱的历史导师颤抖的关怀了一句：“孙哲平同学？你哪里不舒服么？”

孙哲平淡定站起来，打算去体术训练室打上几个小时的沙包，走出教室的时候对着导师温和的回眸一笑，“老师我有问题！”

历史导师颤抖，“您、您说！”

“请问，一个自己的向导被调戏的哨兵，会怎么对待那些调戏他的向导的人？”

然后摔门而去。